终章

有声。

音色朴拙，声似幽咽低诉，郑云龙因为惊骇而中断时，埙音亦跟着断绝，当他再次覆唇于上时，呜咽般的埙声再度响起；但他身旁这些人并不能理解他的骇然，他们狐疑地望他，好似不能听见这般声响。

然后郑云龙发觉了何处不对，左耳，他用左耳听见了埙声——

在这一刻他恍然大悟，心神震动，他貌似疯癫地笑出声，笑得呛咳，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，他手上的鲛埙被劈手夺过，然后有人踹了一脚在他背心，他往前扑摔，却依然笑着。

耳不能闻，方可谛闻不可闻之声。

他右耳还能听见隐约的喝骂，然而这些都不再重要了，因为远方黑云盖地，滚滚涌来，不，不是黑云，是浓黑如墨的、汹涌的海潮，隆隆地朝向陆地奔来，连大地都为之震动。

不止郑云龙听见了，这下他们也听见了，这片潮迅疾地向前，数息之间已经逼近崖下，郑云龙站起了身，在身后的人声音终于因为恐惧而发抖，质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，他轻声道：“快跑吧，再不跑——”

要来不及了。

海浪在远处的时候伏低贴紧地面，滚滚而来，但是到了岸处，忽地拔高成巨浪，溯高不断攀升，待到逼近沿岸时已有数层楼之高，带着要吞没一切的力量扑来。

第一波浪撞在崖壁上，这山崖极高，但水面依然没过了脚背，冲得人站不稳；而第二波浪只会更强，这些人终于知晓恐惧了，在毁天灭地的浪潮来临以前，他们踉跄着转身朝向后方拔腿就跑，霎那间根本无人记得拖上郑云龙，直到有人想起来的时候回头去看——

郑云龙站在原地，他站直了，背脊像松竹一样挺拔，在此刻，不，应该说是从方馋看见远方海浪的时候，他就听见了声音。用他失去了听力的左耳，听清楚了歌声。

和他想象的从来不一样，堪称苍凉、辽阔而寂寞的歌声，从远处遥遥应和着已断的埙音。

这么久了。

郑云龙终于听见了，萦绕在天地间的，好似幻觉一样的歌声，在这样撕开一切的隆隆轰鸣之中，他的左耳摒弃一切，只听得见那缥缈音声。

郑云龙伸直膝盖、挺直腰背，他们还没有放弃要回来抓走他，在第二波浪潮来临以前，可是他不会给他们机会，郑云龙伸开手臂，海风灌满他带血的衣袍，飒飒作响，海浪在崖下盘旋，唰啦——

他往前扑，向下坠落，坠落——

郑云龙睁着双眼看橘红色的晚霞，人鱼长尾一样颜色的晚霞，他想好了，他要看着这片海，这样颜色的晚霞赴死，他睁着双眼落进了恶海之中，没有想过他会溺死、或者触及海底的石礁。

他全没想过，他只是选择下落。

撞击到海面时候的力量太大，而郑云龙已经支撑不住，猛烈地冲击使他几乎瞬时便失去了意识。

可是郑云龙睁着双眼，在最后一刻他看到晚霞一样的颜色。

这么冰冷而黑的海底怎么会有晚霞，但确实存在，霞光如练，又像乌云镶嵌的银边，夜空里的闪电，如此迅捷地闪动，消逝。

他闭上了眼。

一报还一报，郑云龙彼时还了他自由，而现在，啊，他终于自由了——

自由了。

一双雪白的手臂自黑暗中伸出。